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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稍歇繁星渐起,我卧在天牢中看头顶圆圆一轮明月,皎皎洁华。今晚的月色这么好,不知道明天会不会是一个大晴天,不知道我,还有没有那个福气再看一眼朝阳。 午时他读书困倦,歪在椅上歇息,我正要将他抱回卧房时,便见卫兵前来。我心中雪亮,这一天在记忆中早晚会来,却未曾想来得这样快。我轻轻地让卫兵禁声,抱他歇在床铺,掖了掖被角,再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转身出屋入了天牢。 能不能逃过此劫?我不愿意此刻的记忆浪费在这个无聊的问题上。我不停地回想,能在记忆里多见他一面,也是好的。 我记得头一次瞧见他时,是在京都上元佳节的赛灯会上,城东的李员外搬出一盏牡丹花灯,有寻常牡丹三四朵大,雍容华贵,竟比真正的牡丹还多份艳丽,我不大懂雕工刻技,却也觉得是盏好灯。忽听见人群中也有人赞了一声“好灯。” 那时叫好的人那样多,我偏就听得那一声,回头望去,便见一袭青袖白衫立在人群中,清浅风华,却把满集市的花灯都比了下去。 人群中不知谁挤了谁一下,谁喝了谁一下,我只觉一个不稳,向前踉跄一步,再回头去,已不见他身影。 我怅然若失,总觉得那个人好像很熟悉不应该离去一般,便整天在街上游荡,茶楼里香居里小山湖上,从上元佳节寻到三月桃花开放,也未曾再见过他一面。 十八那日天阴不晴心情不愉,我坐在小香居靠窗的座上独自啃着螃蟹腿儿,眯眯眼向外瞧去,便见一袭青衫从楼外到楼上再到桌前,冲我拱手道:“在下王澈,请教兄台名讳。” 说话的人影相貌扎眼,风华隐隐,曾把满集市的花灯化作虚无,我愣了又愣,呆了又呆,方才笑道:“鄙姓韩,单名嫣。” 他后来曾与我笑道,那时许久不见我应,以为我不愿与他相交。我也笑道,那时不应,只因你的相貌人间无人比得上,方才看呆了眼。此话让他笑得十分受用。 再后来我们吃蟹饮酒,谈天论地,我像一辈子没跟人喝过酒一般,一直喝一直喝,没留神喝到晚上,两人醉得迷迷糊糊,便都在客栈塌上歪了,迷糊中我翻了个身,向他说道:“王兄,你不知道,其实我已寻了你三月。”他大概是醉得太过,嗯了一声,便继续睡了。 第二日晌午,两人才睡眼惺忪地从塌上爬起,他衣发凌乱冲我一笑,“昨夜饮得好尽兴。”我对他扎眼的相貌未看熟,又呆了呆,才笑着回应:“我这些年,也才这顿喝得最痛快。”他整整衣衫,告辞离去,与我相约再见。 三日后的小香居里,他却不曾来,我从清晨的包子吃到半夜的点心,也没有等着他。他就那样不见了,一天,两天,我天天到小香居从早饭吃到中饭再到晚饭,就是停不了等他。明明只是萍水相逢一场,却总忘不了。我从三月桃花等到腊月红梅再到来年的上元佳节,这一年里,和哪个都不想再喝酒。 那日上元,我又到了集市赛灯会上,去年那盏牡丹早不知卖给了谁家,他曾站的那个地方,也站了别人的身影。我颓废地踱出人群,再不愿看满市的花灯。踉跄间不知被谁撞了一下,我回头去,便见到灯火阑珊处的白衫,流转着清浅风华,嘴角优雅地笑无比扎眼。霎那间恍若三千桃花开过,我顿时笑了。 他后来拉着我絮絮叨叨,提那年前的约,提那负约的因,我只取了酒与他饮,那一次喝酒总算喝出了一年的痛快,后来在床上歪着,我迷糊中拉他袖子,他说再不会不告而别。 也是在很久的后来我才知道他本名并不叫王澈,与同音,为彻,而失约的那年,正是他初为帝之年。得知真相那时,他年龄尚小,还半像个少年,比我约莫低半个头,怎么看都不像一个皇帝,而过了这许多年以后,他已是比我高半个头了,平日里拉着脸,严肃样子像真像一个帝王。 天牢入口响起铁链声响,我从回忆中醒来,听着脚步声越走越近,我想,刘彻啊刘彻,你不晓得,许多年前你在集市上站着,虽然我只远远瞧见了你的影,但在那时,我就起了攀慕的心。后来在小香居里相见到来年上元的再见,那以后的许多年,你与我一起饮酒,在我身边,我却觉得,你一直离我很远。 从知你为帝那日,我便料到今日结果,但这许多年,我已赚得开心。我一心想做个本分的臣子,一心想留在朝廷,因为那把高高在上的龙椅上,坐得是你,就算不能碰,能每天多看一眼,我便知足了。 我想明日的朝阳是瞧不见了,苦笑两声却忽然释然了,世人都求一生一世,我和他能相守到我死去,已是有了一世,又再有何求。只是想着,如果能再瞧上他一眼,也是好的,不过这样也好,他见不着,想来不会伤心。 不待牢门开启,藏在指间的毒药已落在口中,顷刻便见效,我抬头再看明月,已看得不太分明,模模糊糊只见了影儿,原来死去是这样,也没有什么。 我看着自己的躯壳倒在地上,牢门打开,许多人进来又出去,我跟着内侍行到太后殿中,看他跪在殿中央苦苦哀求,内侍说完,他竟似呆了呆,眼角流了泪。我忍不住上前,指尖从他面庞穿透过去,却触不着。我笑了笑,在他额头轻轻一吻。 “刘彻,你是韩嫣心中唯一的天子……” 你的路,还那样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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