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墨传奇

查看: 1078|回复: 0
打印 上一主题 下一主题

[试杀] 魏太迟试杀

[复制链接]

5

精华

132

主题

872

帖子

天庭首脑(超版)

Rank: 8Rank: 8

银两
20139
贡献
40
主持积分
27
杀营积分
11
侠营积分
31
演员积分
32
游戏次数
16
注册时间
2013-6-14
跳转到指定楼层
楼主
发表于 2016-12-4 22:38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平沙落日


    他们皆将我同路畹芳二人作比较。
    然而不论相貌身段技艺,我二人总难分轩轾。且我们原来就是同龄,又极要好,焦不离孟孟不离焦,难免他们相提并论。
    便是我的亲生妹妹卞敏亦要取笑道,“姊姊偏只爱畹芳,旁人不知道的,还以为与你一母同胎的是她呢!”
    卞敏这样说时,畹芳却只在旁边掩住口笑。见她不语,卞敏亦添上一句,“畹芳遮了笑涡,更是与姊姊相像了,怪不得总有人将你们一并比较。”她还凑到我与畹芳中间,双手分别揽住我们拉到镜前道,“且仔细看看!”
    镜中的畹芳作倭堕髻,发间缀几枚素珠,金步摇斜插在左鬢角,描的是秋娘眉,眼睛细而长,她的黑珠子在我与卞敏之间流转,是说不出来的风流神韵。若说相像,倒是卞敏与她像一些。卞敏与她都是鸭蛋脸,鼻梁一般高眼睛一般长,只是画了粗黑的一字眉,比她多几分男子英气。
    我则生了一双圆眼,脸还较她们瘦小一些,亦是作倭堕髻描秋娘眉,其实更似她镜中的缩影。但她嘴边还有一对小小的梨涡,微露齿笑便若枝头的春花,美艳灿烂。我再瞧瞧自己,嘴边虽有笑意,却不及她灵动可爱。若将笑再扯大一些,便成了不自然的难看了。
    且我二人站在一处,身裁亦差不多,连衣裳颜色亦接近。时常她着湖水绿,我着浅绿。偶尔我换了桃红的裳,她亦凑巧穿茜红的裙。不过因着性子相差太远,外人竟没有错认过我们。

    崇祯十四年的春天,我们正是十八岁。
    好人家的女儿,现在都已是儿女绕膝了。而我们高不能成低又不肯就,只蹉跎在男人们的追捧里。
    那些追捧——又如何?
    我与妹妹卞敏独居在白公堤畔,闲时鼓琴画兰,生活清静自在。那些追捧——全是虚假繁荣,并不能温暖我空虚的生命。
呵,我们过得如此空虚。我,畹芳,卞敏,蕊芳,青莲,还有同住山塘的单身女子们。虽有伎傍身,说到底却只是以事色人,何之空虚!
    每日里有应酬,卖艺之余,不免要荐枕席之欢,客气一些的“姑娘”、“姑娘”唤着,不客气一些的竟只把你当成窑子里的女子,色相毕露若饿狼可怖。又不能全数推拒,弱质女流总还要仰赖男人而活。
    幸在这些年下来,有了些积蓄,再不迫于生计而勉强自己。纵有香车画舫来邀,只管冷着脸去,席间若无可意的人,一顿酒下来也不与旁人多说几句。但若有知情识趣的人在场,我亦能说上几句俏皮话博众人一笑的。如邹公子约我,我便去得殷勤。
    邹公子是风雅之士,其貌虽不扬,但人好客随和。近年来我与畹芳常在他处走动。
    畹芳原是梨园出身,故在邹家时总演剧给他们看。她演《西厢》里的红娘,我最欢喜听她唱,“今宵勾却相思债,竟不管红娘在门儿外待,教我无端春兴倩谁排,只得咬、咬定罗衫耐。”她一边拿起袖子往口边送,一边还唱“犹恐夫人睡觉来,将好事翻成害。将门叩叫秀才,嗳秀才你忙披衣快把门开,低、低声叫小姐,小姐吓,你莫贪余乐惹飞灾,看看月上粉墙来,嗳,莫怪我再三催。”
    称好者众。畹芳由是往邹家去得更常了。我知她是寂寞,寂寞人各有消遣。我与卞敏画兰,她则唱戏。


    却一日,她气冲冲过来同我道:“云装,明日起我再不去那邹生处了。”
    我将手中的笔搁下,挽住她的手来。“好好的,怎么就不高兴了。”
    她拉我坐下,倒了一杯茶急急道说,“你知那邹生同人怎么说得?”
    不待我接话,她径自道,“好个邹贯衡,竟同人道我因有意于他,故在他家留连不去!呸,他……”
    “畹芳,你莫急!”我连忙阻住她未完的话,就怕她要是说了什么以后再难收场。
    “哼,我偏要说。凭他也配!”畹芳将茶一口饮下。“往后可要断了交往。我才高攀不起邹公子。”
    我被她厉害的样子逗笑。“恐怕邹公子高攀不起你大小姐罢。”
    “哼!”她又拿起杯子往桌上重重一放。“他说,他说,陈圆色艺俱绝,就是痴缠了些,唤了她几次来唱戏,便以家主人自居了,家仆都知她是有意于某,故才流连不去。”
    畹芳本名陈沅,又字圆圆,坊间有些人便直唤她陈圆了。
    “他还说你呢!说你每画毕便找他题诗,他又不好意思推却。他也好意思说!他题诗,他每回不是求着要给你题诗么?。”
    见说及我,我也只有道:“还是给人留点情面罢。”
    畹芳道,“我虽不懂诗,可我也知道他的诗哪比得上你!他这种败家子弟,文字上几曾下过功夫,他要给你题诗都俗了你的兰花!”
    我撲嗤笑出声,为她话里的刻薄。她一向如此直爽,有话便说,而且专往扎人处说,不扎得人疼就不舒服。这些话要是教邹生听见,可不是要气煞他!
    “云装你别只顾着笑呀。我说的可不是么?你书柜里的几把扇子我早看见了,明明是风姿绰约的兰花,可他的诗一坨写在旁边,真是玷污了扇面!”
    我手握成拳轻轻捶了她一下,“你还愈发往坏处说了!”
    她“咯咯”直笑倒在我怀里,气来得快,去得也坏。


    后来我们与邹生却真疏了来往。不来往也无妨,世间男子如此多,他哪能在我们心中留下位置呢。
    如此过了一月。春末时正是畹芳生辰,我与姐妹们计议着为她做寿。
    畹芳住在横塘,离我最近。早两日我与卞敏便去寻她一同做衣裳。
    不想才到她门前,却见她只披一件薄衫送一个乌巾公子从院里走出。
    相见时彼此都有些意外之色,那公子向我作了个揖便告辞而去,畹芳红着脸转了身。
    卞敏有意作弄她,上前挽住她。“今儿吹的是什么风呀?一向不许男客留宿的圆圆姐竟破了例!哎呀呀,教我无端春兴倩谁排,只得咬定罗衫耐。”最后那句正是红娘的唱词。
    我亦忍不住笑着说道。“这公子衣冠楚楚,看着也端正亲厚,畹芳,可是你的良配?”
    畹芳领我们进屋,自己去到屏风后换裳。但纸屏风哪里能遮得住她的娇羞,她柔着声道,“这是如皋的冒公子。”
    “啊,冒公子?”我不禁惊呼出声。“可是刻香俪园偶存的冒襄冒公子?”
    畹芳的笑声清脆。“我可不知什么香俪园的,我只知他是冒襄。”
    “那便是了!”我拍掌道。“圆圆你好本事,竟引得冒公子入幕!”
    “云装。”她换好衣裙走到我身旁低低道。“冒公子他说舍不得我一人孤苦伶仃的,要与我作个宅院。”
    声音虽低,但欣喜却是清晰的。卞敏已听了去大声叫道,“冒夫人好,小女子这厢有礼了!”她向畹芳福了福身。
    “坏丫头!”畹芳作势去打卞敏。卞敏扑到我身后把我推出,畹芳那手就落到了我身上。
    “好呀,你敢打我!”我亦向她伸手,三人闹作一团,笑声不断。
    谁曾想,那是我们三人一起最后的快活光景。
    那次畹芳的寿并没有做成。她得了风寒,恹恹病了几日。病好,生辰也过去了。我们只有说着来年再办。说这话时大家都有些不确定,我知道,若冒襄不负她,来年我们的身份便不同了。
    为着冒襄畹芳已不见生客,素日里深居简出,只有我们姐妹几个天大的面子才叫得她出来相聚。寻常的文期酒会,她一概不理了。
    所以她未见到鹿樵生。


    鹿樵生是国子监司业,四品官。
    他并不是我见过的官位最高的大人,也不比年轻的公子哥儿俊俏。他文弱而瘦,看来比他的实际年龄还要老上一些。我知道,他今年三十三岁。
    他的名头我是一早听过的,盛度并不亚于冒襄冒公子。当世张天如先生在见到他的方后曾道,“文章正印在此子矣”,可见文采之高。
    我好文史,故十分留意当世才子,鹿樵生吴伟业,去年才由东宫讲官迁往金陵,但直到今夜我才得遇他。
    继善公要调去成都任知县,亲朋好友为他设饯别宴,我与蕊芳、少文做了陪客。也是请了畹芳的,她托病不来。
    席间鹿樵生道:“某曾听闻江南有诗云,酒垆寻卞赛,花间出陈圆,今已见卞赛,陈沅何在?”
    我闻言皱了皱眉头。这人,说话竟也难免轻浮!且这话由他说来竟分外刺耳。
    主人家正欲解释,我借气抢道:“吴大人好贪的心!今已有卞赛、葛嫩、顿文在侧,大人竟还嫌陈沅不在!这是指我姐妹三人还抵不过一个陈沅么?”
    话甫出口,我即后悔。
    谁知他大声笑道:“难得卞姑娘愿开金口,可抵两个陈沅了!”他举杯向我,径自饮尽。
    我得了上风,又补上一句。“那末大人又将蕊芳与少文置于何地?”
    蕊芳也道,“吴大人不止贪心,而且偏心!”
    我二人不依不饶将他逗趣了一番,他也不羞不恼,只管喝着酒,看来似个爽快人。
    席中,众人提议赋诗赠继善公。蕊芳与少文不谙诗文,我却不能推脱,只有临场拈了七绝:
    “剪烛巴山别思遥,送君兰楫渡江皋。愿将一幅潇湘种,寄与春风问薛涛。”
    他们都称好。我却只留意那鹿樵生的反应,他低头望着酒杯中的酒,笑得不以为然。
    我等着他,却不能直接问他。
    他也不附和众人讨好我,也不说我不是,只是起身向我抱拳。“闻道卞赛姑娘琴艺精绝,不才敢求姑娘赐奏一曲。”
    “吴大人你可逃不了,这儿正做诗呢,你却让人家姑娘弹什么曲?”有客道。
    他只看着我。“不知姑娘意下如何?”
    我不答他,取来琴便摆在案前,双手一按一划,弹出了阳关三叠。
    “三月莺花盛,十里小红楼。”鹿樵生离席走向我。“轻裘肥马,年少锦带佩吴钩。”
    他停在我面前。“下马饮君酒,消尽古今愁。”
    “烧银烛,张筵宴,击兰舟。”我的琴艺似乎比以往更精进了。
    “主人开阁,招我别墅好淹留。”他顾自吟着,眼光却胶在我身上不去。
    “二十四桥夜,明月满扬州。”我一曲未终,他一阙已吟毕。
    满堂喝彩。比之我刚才勉力而为的小诗,他的词不知要好多少。我的手不断拨着,面上的热度亦不断升高。班门弄斧的难堪莫过于此了。


    曲后,我特意向他敬酒以驱尴尬。
    他又拱手道:“若无卞姑娘的曲,哪有不才的词。”
    呵,这话虽是客套但于我却中听。一杯酒饮下,胸膛仿佛起了一把火。我开始不住地问自己,是他么?
    不过走了几步,他便赋出一首词来,这个人好是本事。
    趁着酒兴,我挪到他边上的位置。“大人与卞赛一见如故,今日不醉不归!”
    我素来好酒,适逢这机会,更是不拘杯。
    他也不言语,只陪我一杯杯地灌下去,空了再倒,倒了再喝。
    到子夜时分,宾客们三三两两散去。放眼筵席,竟只剩我与他了。
    我倚着头,红着眼,手里还拿着空杯。
    他面上已染了几分红晕,眼睛变得浑浊。
    这岂非最好的时候!
    我端起空杯迎向他,又把眼睛微微眯起,给他抛了一个笑。这姿态我是向畹芳学来的,从无失利过。
    我便这样望着他,轻轻道,“公子亦有意乎?”我已改了口,不再唤他大人。
    他凑近我,手拂过我的颊,停在我的耳畔。
    他脸上有沉迷的神色。啊,是这个人么?我寻觅等待的欲托付终身的可是这个有子建之才的人?
    我故意抿了抿嘴。
    他没有意外地覆上了我的唇。
    一夜风流。
    继善公都离开吴门了,鹿樵生还未离开我的床榻。

    我以为大局已定,我与畹芳,总算都有了好归宿。
    于是我托人去问鹿樵生的意思。他若不先开口,我实在无颜自己随他过门。
    这时冒襄与畹芳已有婚订,并约了秋天来娶。
    但我听说吴伟业无意于我。
    鹿樵生吴伟业,不愿意与我名正言顺长相厮守。
    晴天霹雳!
    我卞赛第一回瞧错了人!
    旁的人同我虚与委蛇也就罢了,左右我也没有心思寄放在他们身上。
    可是鹿樵生,他既垂青于我,又不肯给我名分。他竟是、竟是、竟是……
    不必再把什么猥琐的词安在他身上。我已经够恶心自己了。
    我从前当自己是货物,得了银两卖了自己也不妨,到底还是银货两讫的。然而他这样竟教我觉得自己廉价无比。
    我知,世上万物皆有价。肉身与情感皆然。
    而他如此轻容便得到我肉身与情感,我何之廉价!几句甜言蜜语就失了自己。
    我竟还妄想能攀着他一脱风尘,终了逢迎生涯,我太高估自己!
    太高估了他!
    我使他吃闭门羹。
    凡有他在的场合我拒不露面,他若上门寻我便避到畹芳处。有时他更找上畹芳。
    畹芳对他的印象倒不差,常劝我道且忍一忍,守得云开方可见月。
    我说与畹芳听,“谁说他不是好人呢?只是他不能既想占着我又不肯付出真心。我已不敢嫌弃他家中妻小,却他这般拖着我是为何故?”
    说多了几次,畹芳也不劝了,但鹿樵生亦再不上门。
    现下却轮着畹芳伤神了。秋天已过,然冒公子断了消息。
    几次书信均未有回复,畹芳催不来他,急得憔悴不堪。
    我二人,竟落得一样凄凉,但尚能相依也略感安慰。


    到崇祯十五年的春天,冒襄与吴伟业,离我们都仿佛已是上辈子的事。
    妹妹卞敏已嫁了申家公子,蕊芳亦随了桐城孙克咸高飞。
    我与畹芳倦怠了应酬,日里只作个伴玩耍。我画兰,她弹曲,一日日有气没力地过着。
    故田弘遇强邀我们进京时我们亦无反抗。
    呵,其实我们哪心甘情愿不作反抗呢,只是逃又逃不开,索性安分地跟着去了。不然,落得鱼死网破的下场于我与畹芳有何好处?
    田弘遇是当朝田妃之父,好歹也是国丈爷,入了他的家乐班,将来幸许找个老实巴交的男人也就嫁了。
不,我自欺欺人。
    若能嫁,在吴伟业之前或之后我如何不嫁?我是酒垆卞赛,才貌俱全,如何屈就那些老实巴交毫无建树的男人。能嫁,决计不会等到现在。
    但若将我同畹芳进献入宫又另当别论。我后来才知道田国丈打的是这主意。怪不得说招我们作乐妓,却一次也没有使唤过我们出场表演。
    畹芳倒想得开,她总与我道,“云装,我们便是那枝上的花,谁采了便归谁,要是被风吹到哪里就落到哪里。女人,尤其似我们这样的女人,不过是从一双手里飘到另双手里而已。”
    道理虽是如此,但我总难免惶恐。世道一日坏过一日,满人在关外杀得昏天暗地,就怕本朝再不能出一个袁崇焕与之抗衡。
    可是天子脚下,依旧维持着歌舞升平的假象。
    田府应酬虽不多,但与山塘的生活相差甚远。因没有我惯用的十竹斋小花笺、阊门白面圆笔,我已不常习字画兰。更多时候总想着出门去逛,为着熟悉风土人情,亦为着有朝一日离了田府好作打算。
    若得有天时地利的机会,我非离开田府不可。

    崇祯十六年的春天。李自成在襄阳称了“新顺王”。畹芳与我仍在田府,天下事不干我们的事。
    我关心的是田国丈如何决定我们的去留。
    这日他让我与畹芳选只曲子练习,说是将有贵客上门,出不得半点差错。
    也许就是皇帝。
    畹芳没有主张,让我随意挑选。我却实在莫衷一是,不管选什么曲都像是商女不知亡国恨。
    曲还未定下,田国丈又着人为我们制新裳。先请京城有名的裁缝来量了尺寸,又放我与畹芳去绸缎庄选料。
    畹芳不愿出门,只嘱我为她选一款合适的颜色。我见她意兴阑珊的样子也不好勉强,便带着婢女柔柔上了街。自我与畹芳来后,田府便指派了两个侍女来服侍我们,柔柔随着我,另有丹薇随着畹芳。
    柔柔性子沉静柔和,同我相近。我不管去哪处都携她一起,相比畹芳,她更要贴心一些。畹芳孩子气重,凡事不大上心,行事也只顾自己心情,难免阴晴不定。
    遇上那个人是在茶楼。
    我是特意去喝兰雪茶的。在京城只有喝江南的茶,才能稍解思乡情绪。
    那个人见我唤兰雪茶时笑了一声。
    他与我隔着一张桌子,轻笑出声。我循着声,抬头望见他。
    他笑容不变,对着我道,“第一回听闻茶曰兰雪,想是惟有姑娘这幽兰白雪一样的人物才配喝得这兰雪茶。”声音沙哑低沉,颇为苍老。然而他肤色白皙,相貌英俊,虽作武生打扮,看来却似养尊处优的富家公子,并且年纪不大。
我不理会。他倒不纠缠,只是也叫人上兰雪茶。
    我有几分好奇。却看他沥了茶水入杯,一饮而尽。这厢手才放下,这厢又倒了茶水又一杯喝完。连着数杯下去,才稍作停顿。
    我不住笑。这哪是喝茶的人!
    “这茶中花香太重,简直就是专让女子喝的!”他又倒清水漱口。
    “你嫌茶香还连喝数杯?”我抓他话柄。
    “某是粗人,非得喝得多才品得出茶味,这杯子小,只有多倒几杯了。”他仍是笑着,坦率道。
    说话间,他定睛看我,目光端正平静,无一丝的爱慕或轻浮。
    我的心跳了一下。
    也许不过因为他长得好看了些。
    我垂眼,继续喝茶。柔柔却还在偷瞄那个人。
    他走时柔柔急急拉了一下我的袖。这丫头,今天居然反常了。
    不多时小二上前对我道邻桌那人已给我结过账。我匆匆要追上那人。
    才说过柔柔反常呢,这下却连我自己亦显得慌张了。
    因我追得快,他又已为我停下,我竟一下撞到他身上去。
    谁知他的速度更快,一只手伸来挡住我的头。我的额头并没有撞上他的肩,只觉得被一张宽大的网给扶住。那网上还有厚实的茧抵着我。
    我霎时红了脸。
    幸好还记得向他福身道谢。他见状又扶起我。他的手掌隔着春裳握住我的手腕,我几乎不敢抬头。
    “某有要事在身,请姑娘恕我不陪。”他不待我多说便转身离去。
    我留在原地只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柔柔唤了我好几声我才如梦初醒。
    “姑娘,那公子教人好是欢喜。”柔柔同我说。
    她一语道出了我的心事。我见了他,心中亦是了不得的欢喜。


    之后数日我全无心思在鼓琴上,畹芳在练曲时我也神不守舍。遇着那个人的事我还没告诉她,怎么好意思说出口呢,这俗套而荒唐的一见钟情戏码。
    新裳送过来那日正是贵客到府之日。我选的是月白色,给畹芳选的是妃色。
    畹芳却在看到新裳时嚷着要月白色的那件。我执意不肯相让,因月白色,极衬那个人。我但愿在任何地方都能接近他,即是穿衣的颜色。这是我与畹芳结交以来的第一次争执,为了我莫名的理由,为了一个只见了一面的男人。
    我很快就再见到那个男人,在田府的宴席上。他却是田国丈费尽心思巴结的贵客。
    田国丈把我和畹芳介绍给他,并告诉我们说:“这是勤王有功的宁远总兵吴三桂。”
    时年三十一岁的年轻总兵吴三桂。
    骁勇善战的英雄吴三桂。
    教我一见倾心的吴三桂。
    我弹错了音,走了调,乱了神。
    畹芳着妃色的裙在我眼前晃着,她舞动她柔软的腰肢唱道:“自从绝雁书,几度结龟卦。翠眉长是锁离愁,玉容憔悴煞。”
    她敛着眉作着愁容,看一眼吴三桂,又低下头唱,“自元宵等待过重阳,甚犹然不到家。”
    我知道她的演技一向好。现在我却恨起她的演技。
    因为吴三桂的眼睛没有离开过她。
    席散后田国丈迫不及待地要畹芳陪寝,显然吴三桂的心思众人已皆知。
    我也不能不知。
    出乎意外,他的手指向了我。
    畹芳的脸色立时难看了。
    可我假装没有看见。那时候我的眼里只有吴三桂。我跟着他走了,甚至没有回头安抚畹芳。要是换了以前,或者我会退让,或者我会先同畹芳解释。
    可那时候我什么也没说就跟着吴三桂走,生怕来不及似的。
    后几日我教快活冲昏了头脑,每日只想着同他在一起,已无暇顾及畹芳。
    畹芳亦向我抱怨过,“鹿樵生与你相好时你也不曾这样呵!”
    我不高兴她提起往事。“没有人能同月所比。”月所是吴三桂的表字,我欢喜这么唤他。鹿樵生是谁?我已忘记。我的天地里只有月所。三桂,月所,他的名字都是如此好听。他的人——普天下都没有比他更好看的人了。
    月所非巧言之人,也不说好听话哄我,唯初来田府那夜他承认是拿畹芳引我吃醋。原来君心与我心是一般的欢喜。
    我还给自己另起了字唤作——玉京,他若是明月所,我便做白玉京,但求与他相衬不离。
    偏他只肯唤我作“赛赛”的,说是玉京不好,太虚无飘渺恐怕要丢了我。难得他肯和我说些小儿女痴话,我笑与他说,“要是你真丢了我,我便改装做道人,你若听说一个卞玉京的道人就知是我了。”
    他亦大笑道:“还是云装好,千万别改装,做了道士不好嫁我啦。”
    他倒是真心愿意娶我的。我应他道,“做了道士当然不好嫁人。玉京道士不嫁人,卞赛才嫁人。”
    言犹在耳,离散在即。他得了皇帝赐的尚方宝剑要回山海关外守宁远城。
    他不许我跟。关外比不得京师,更比不得江南,他不舍得我一路舟车劳顿。他许诺待驱退满人后班师回朝时再来接我。
    我相信他,放开了他的手。他走时我与畹芳一起送到城门口,我在他转身后看到畹芳眼里的泪。
畹芳她几时起的心思?
    我不敢问。一旦问出口,姊妹情谊也许不复存。自月所在畹芳面前牵住我时,畹芳与我就有了裂痕。不,或者更早之前,在她喜欢那件月白裳时我们便有问题了。


    九月,满人攻下后所,前屯卫,中前所三座城池。十月,李自成入潼关。
    我与畹芳在京城担心受怕。彼时我们已经搬去月所为我们置的宅院中住,柔柔丹薇亦跟着一起。常常是她们出门打探消息,可是军事机密又岂是街头巷尾能听到的。所以我对月所的处境一无所知。
    崇祯十七年,李自成称帝,一路攻往顺天府。
    三月。思宗皇帝诏征天下兵勤王,加封吴三桂为平西伯,飞檄吴三桂领兵入卫京师。
    他将来了,我终于要等到他。
    但是太迟了。
    大明皇帝在万寿山自缢殉国。大顺皇帝侵住紫禁城。
    李自成部下杀人掠财无虚日,整个顺天府似炸开了锅,除了死人外只剩下逃难与献媚的人。
    我同畹芳走不是,留也不是。我已吩咐柔柔去制了几件道袍,万不得已时可先换上佯作道人躲避。
    畹芳却不肯。“好好的做甚女道士!”她因恐慌过度还生了气,用铰剪将道袍铰成一道道布条。我无奈,又嘱丹薇去买。
李自成的兵卒比丹薇回来得更快。砸门声震耳欲聋。
    柔柔惊惶着脸看我,我让她先守着门,拉了畹芳去内室换衣。
    道袍还有两件。我着了一件,畹芳依旧不肯换。
    我第一回向她发火,扯了衣服就要往她身上套去。“现今是什么形势你也不看看清楚,你当这是苏州横塘由得你任性么!?”
    她推开我。“就算这里不是横塘我还是陈圆圆!”
    她的声音尖锐响亮。未及我说话,已有一把男子的声音插进来道:“吴阊陈圆圆?”
    已有人影掠至我面前,掳住畹芳。

    畹芳非但没有否认,竟还虚张声势。“我是平西伯吴三桂夫人,谁敢对我不敬!”
    我闭上眼,为她心惊。
    来人改了态度,十分客气地向畹芳问好。
    畹芳以一种得意的眼神望我,那得意间还有几丝不可说的蔑视。
    我知她看轻我的畏缩。她为她临时承认的名分而感到骄傲。这承认亦是她得到月所的一种方式。
    来人又看向我。我低身施礼,称自己自小出家,道号玉京。
    这时畹芳高声笑。我从来也没有听过她那样凄厉痛快的笑声,我突然觉得这笑声似冰冷锋利的刀子割断了我与她命运相连的线。
    畹芳被他们带走,她与他们说,“这道人与丫环不过是来陪我打发时间的,既去刘宗敏将军处做客,便不必带上她二人了。”
    她撇下我。我不知是幸非幸。
    只是此后我再无见过畹芳。


    我与柔柔乔装后一路往山海关方向奔月所而去。
    四月二十二,我们尚在路上,便闻道山海关守将吴三桂迎满人入关的噩耗。
    大明江山,因吴三桂一举而崩裂。
    月所遂成千古罪人。
    而世人皆悉知,李自成胁吴三桂爱姬迫他以降,他愤而转投清军。
    好事者更是伪托他之名作长短句曰:
    世乱金瓯破,枭雄意气高。任他樯橹自身漂。铜鼎欲知归处,须看我抽刀。赤心昭明月,清风不折腰。奈何流寇戏吾娇。一怒冲冠,一怒马萧萧。一怒令旗横指,国阼顿时夭。
    呵,他们说他的爱姬乃是花底陈沅,字圆圆。
    我虽知得寻他问个清楚,可苦于兵慌马乱寸步难行。便是作道人打扮,一路也难免有登徒子轻薄怠慢。数月已过,我们盘缠将尽,再不能向前,惟有回去江南。
    江南风光如旧,满人的铁蹄未践踏至此,触目处是仍是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影风。
    我住在秦淮河畔,仍是着道袍,画兰写字。等着天下太平。
    闻道吴三桂师出山东,平定李自成余部。
    他见到畹芳了么?
    闻道吴三桂出镇锦州。
    畹芳在哪里?同他一起么?
    闻道吴三桂被调入关,剿杀抗清义军。
    是时圆圆曲流行开来。许多人唱,“鼎湖当日弃人间,破敌收京下玉关。恸哭六军俱缟素,冲冠一怒为红颜。红颜流落非吾恋,逆贼天亡自荒宴。电扫黄巾定黑山,哭罢君亲再相见。”
呵,冲冠一怒为红颜!畹芳好福气!
    说什么“相见初经田窦家,侯门歌舞出如花。许将戚里空侯伎,等取将军油壁车。”,说什么“白皙通侯最少年,拣取花枝屡回顾。早携娇鸟出樊笼,待得银河几时渡?”,当年那白皙通候所见所回顾的分明是我,分明是卞赛!
    “旧巢共是衔泥燕,飞上枝头变凤凰。长向尊前悲老大,有人夫婿擅侯王。”这两句直将我的心生生剜出来。
    原来畹芳已做了凤凰了。可怜我长向尊前悲老大,庶日如年!我揉碎了圆圆曲的长卷,没日没夜地哭了几日。
    柔柔见状只能安慰,“姑娘再等等,等将军打完仗,到时我们再去京城找他。”
    “找什么?怎么找?”我的眼泪都要流尽了,初和月所分别时我还不如这样难过。
    是谁写得圆圆曲。是谁这样一派胡言!
    我将长卷抚平,却看到吴伟业三字。鹿樵生吴伟业。
    这个搬弄是非的酸腐文人!当年他若肯与我偕老,我何苦受这之后的委屈!当年若是与他偕老,我便不必入京,不必认识月所,不必教相思熬煎!
    他比冒襄还不如。冒襄因家事误了畹芳的婚约,之后还来寻过畹芳,只是不巧正在畹芳入京之后。可是吴伟业,他根本没寻过我。他还要写圆圆曲教我难受。
    教我难受得想要去死。
    柔柔阻挡着不让我去死,为免我难过,她与我同去海虞散心。
    恰值旧友河东君亦在。一夜,她着人请我过去一叙。
    我依约而往。入室见了河东君后,她却道,“有人愿见卞姊姊一面。”
    我道是谁,却是鹿椎生。
    河东君请我是假,鹿樵生约我是真。
    我只在河东君的内室里不肯出来,任他们百般说辞,只闭门不出。我与他业已缘尽,何必再见?何况我亦怕自己再见他忍不住要问起畹芳的下落。

    隔了数月,又闻道月所奉命率军入川,攻打张献忠余部。
    反清复明之士皆谓吴三桂卖国。
    然我却不能为他辩护。穷途之下,我竟只能找鹿樵生打听此事。
    再见鹿樵生,我已经二十八岁了。
    他却还请我为他鼓琴。我弹的是关山月。“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汉下白登道,胡窥青海湾。由来征战地,不见有人还。戍客望边色,思归多苦颜。高楼当此夜,叹息未应闲。”我平素弹琴从不佐以歌,然而此词却非唱不可。
    月所尚在战场上,我无由得见,只有借歌以寄。
    举座叹息。一曲既毕,鹿樵生却上前握我的手。我避开,只道:“玉京已是方外人。”
    他现不解之色。我亦不说,只向他说起畹芳。
    “我知畹芳与你情同手足,然而我也是许久不闻她消息了。”
    “那末月所——”我蓦得止住。倒没有人怀疑,平西伯吴三桂,他现在的表字是长伯。“我在京城与畹芳失散,只以为她归了吴三桂,公子作圆圆曲传世,玉京还以为公子见过畹芳。”我婉转道。
    “实不相瞒,吴三桂为红颜引弃守山海关的事虽也属实,但我却是坊间听来。”他望着我的神色像当年一般痴迷。
可惜我不再动容。此后我亦不再见他。


    隔一年,我新识了富家子弟郑建德。建德生得亦是英伟风流,尤其他的眼睛,真像月所。我时常陷在他的凝视中入了神。且他待我周到殷勤,还道愿为我与柔柔提供安身之所。
    万念俱灰下便从了他。
    月所何在?玉京又沦为凡间俗女。
    建德那双与月所相似的眼睛教我看了多日,我竟生了倦意。再看下去他也还是建德,不会成为月所。我多看一次只会多憎自己一次,我不能原谅自己已背弃月所。
    柔柔察觉我心思后有了主意,她自请嫁予建德以换我自由。
    如此善解人意顾全大局的柔柔!
    我心下惭愧,自畹芳后,柔柔同我最好,现却要她为我牺牲。
    未想柔柔却道,“姑娘不知,我其实亦仰慕吴将军。”
    是了,月所少年英雄,姿美仪威,饶是阅人无数的畹芳都心仪于他,何况柔柔?
    “从前见将军与姑娘恩爱缠绵,只觉得美好,心中便有意亦不敢多奢求。我知将军心中只有姑娘一人,连陈姑娘亦不入眼,自然不会多生是非为难姑娘。今姑娘与将军失散以来,惟我能明了姑娘心中凄苦,姑娘既不能为将军守身,便再不做寻常女子妆束。”
    好柔柔,她果然能知我心中所想。
    “郑公子虽与将军有几分相像,然而终究不能作长久计。郑公子多情温柔,亦是难得的好人,柔柔恳请姑娘将我许给公子。一来报姑娘恩,二来亦断了柔柔对将军的念想。”她含泪说完,并伏身拜我。
    我欷歔不已。她对月所的心思,竟藏得这样深!
    好在建德宽容答应了我。他正式纳娶柔柔,我亦由此脱身。
    顺治十年,有良医郑保御筑别室容我修道。
    外人传我委身于他,故我肯在他处长久住下去。
    我不以为然,月所不在,我不必向任何人解释。
    虽则事实上郑良医与我并无男女之情。他心中惟有秦淮故人马湘兰。因她与我同擅画兰,所以郑良医优待于我。
    我在他的别室画兰,诵经,倒像真道人一般了。

    顺治十四年,吴三桂以平西大将军职,南征云贵。
    离我愈来愈远。我已知道,这一生再不能见到他。
    世人皆唾骂他,他们心安理得地给他安许多罪名,好像这样才能显出自己的高贵与忠诚来。
    到后来,那些骂他的人也一一投靠了清廷。之中当然有鹿樵生。
    我开始抄写法华经,以求向上苍减免月所的罪孽。为示虔诚,我刺舌血誊经书,落得舌头千疮百孔浑不能开口说话。如此甚好,我的口中不必再唤出别人的名字。


    顺治十六年,吴三桂攻下云南。
    我的月所屡战屡胜,果是英雄。只不知畹芳可在他身侧陪伴?近年来我总想起畹芳最后看我的眼神,那种义无反顾与轻蔑到底是对是错?但真相如何我不得而知。若畹芳如愿随了月所,那该是她此生中做得最对的事情罢。而我一生中做得最错的事情,也许不过是性格使然。如能回头重新选择,我亦不会在敌人面前承认身份,我不能成为月所的软肋。
我渐渐已麻木每日刺舌的疼痛,亦已习惯沉默。
    虎丘山塘的风已吹不进我的窗子,秦淮河畔的笙歌我亦已闻不见。偶尔翻起柳郎中词集,中有八声甘州道,“红楼十里笙歌起,渐平沙落日衔残照”,从热闹至荒凉,而我三十七年来的人生也不过如此寥寥几字。

您需要登录后才可以回帖 登录 | 立即注册

本版积分规则

存档|手机|黑牢|杀墨传奇

GMT+8, 2025-12-8 01:58 , Processed in 0.030086 second(s), 8 queries , Apc On.

Powered by Discuz! X3.2

© 2001-2013 Comsenz Inc.. 技术支持 by 巅峰设计

快速回复 返回顶部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