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墨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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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见习医生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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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虾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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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4-14 22:42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耶律有容 于 2016-12-22 04:47 编辑

  一、2007年8月10日 星期四 小雨

  我是在她怯生生地敲开医生值班室的房门时,结束了这一整天的心不在焉。

  雪亮的地砖,雪亮的灯光,她静静地站在门口,白白的小脸似乎比身上大N号的病号服还要白上许多:“许医生,您可不可以告诉我,要怎样才可以把眼角膜送人?”

  我怔了一怔,暂时没能领会精神。如果她指的是手术程序上的问题,那并不复杂,我可以三言两语就解释给她,但直觉又告诉我,她问的不是这个。病号服上绣着她的床位号,我看了一眼,然后从电脑里调出她的病历:姚谣,女,17岁,原发性骨癌,淋巴转移。

  在显示器的幽光里,我的眼睛和心一起微微刺痛。

  我们从大四开始了实习生涯,这是我被叫做“许医生”的第三十天,老实说,我还没能正式把自己代入这个角色。在这样一个闷热的小雨深夜,一个十七岁的美丽癌症病人,问我要如何把眼角膜送人,似乎已在为自己身后的种种做起盘算……我没有办法无懈可击地回答这样子的问题。

  “我是说……我十七岁,”见我没有回答,她舔了舔嘴唇,补充起来,“有没有权利决定自己的器官送人,或是送什么人……”

  她解释得磕磕绊绊,结结巴巴,大约这是个让她极为难的问题,既想让我明白她的意思,又不愿让我了解更多。我懂了,对她点了点头,看到她松了一口气的样子,我又说:“不过,你大概比别人更需要它。不要胡思乱想,没你想得那么糟糕。”

  我尽量让自己笑得权威而镇定,她也笑了,深深向我鞠了一躬,转身出去了。

  勉强压伏着一整天的恼怒忽然就暴发起来,我一脚蹬向旁边的电脑椅,它骨碌碌滚向门口,嘭一声撞上房门又弹了回来,结结实实糊上我的膝盖。这倒霉的一天,大约伴随着早上苏茜的到来而开始。她已经有一阵没来找我,天太热,这里太偏僻,附近没什么好吃的东西……等等。苏茜从来不是只能从我这里获得快乐的人。

  去美国留学的事已经有了眉目,所以苏茜今天显得格外兴奋,坐在办公室里不停地说啊说啊,很快护士站的MM们也被吸引过来,热烈地展开讨论。我被排斥到一边去,进出的男同事冲我暧昧地笑。苏茜新换了漂亮的宝蓝色睫毛膏,我默默看着她长而翘的睫毛愉快闪动,早已酝酿好的满满一肚子话竟不能开口。

  临近中午时,苏茜看一眼手表,大惊失色,迅速抓起包包对我说:“约了人逛街吃饭,走啦!”“哦。在这边吃了再走吧?”我说。“你自己吃吧……”这句话从走廊里传过来,人已经咚咚下楼了。

  下午有一台重要的手术,极端恶劣的心情直接影响了我的工作状态,这令主刀的老师非常不满,几次用止血钳狠狠敲打我的手,并投送来警告的眼神。

  “苏老的千金不是用脑子想就能想得到的,要凭真本事。”吃饭时,众目睽睽之下,老师坐在我对面不冷不热地给了我这么一句。老师是长我几届的师兄,自然知道G市外科权威苏老和他漂亮的女儿。说完,他端起餐盘走了,我一直坐在那里,直到食堂保洁阿姨开始打扫卫生。

  二、2007年8月12日 星期六晴

  “雨快停了在这个只属于我俩的黄昏,在那天在那时在那地方,如果不曾与你邂逅,我们将永远是陌生人……”

  狭小的电梯里,一个男孩子轻声哼唱着“东京爱情故事”的旋律,不时把嘴角轻扬出一个愉快的弧度,显然是在想着开心的事情或者心仪的女孩子。他有一双形状十分漂亮的眼睛,浅浅的褐色,像两潭湛清的水。但是,此时,他并不知道我就站在他旁边静静地看着他,因为他漂亮的眼睛是看不见的。

  他善良可爱,有才华,据说精通我所知的一切乐器。他遭遇了车祸,在这里等待眼角膜捐助。人们于是很容易想到了张柏芝和任贤齐的经典影片,给这个男孩子取了一个可爱的外号——洋葱头。

  他并不住在我这一层楼,却跟我同时出了电梯。我跟在他后面,走得很慢,看见他摸索着走进姚谣的病房。我想,前天晚上,姚谣问我的问题大约正是关于他的。

  我也是在跟洋葱头同年的时候认识苏茜的,十八岁,提一个轻轻的小包,坐两个小时大巴,来G医大报到,潦草地开始我的大学生活。

  那一天热极了,我第一次看见那么高的楼,那么美的校园,那么多好车。“拖家带口”的新生们喝着冰水,拥挤在报到处门口,对着家长们颐指气使。我是他们中的异类。虽然我考到这里来上学是全家乃至全村的大事,但在这样重要的日子里,父母仍然不能扔开田里的活计。由于卖了耕牛才筹够我的学费,所以,现在他们的工作强度加了一倍不止。

  负责接待的老师对着我的名字长长地“哦”了一声:“G市理科状元啊,小伙子真不错。”我腼腆地笑了笑,汗流浃背,风尘仆仆。接着,他回过头对一个正在被服堆上玩蹦蹦床的人说:“小茜,我这里乱死了,你换个地方玩行吗?”

  “哦……”那人答应得十分不情愿。

  一颗小小头颅探出来,炯炯有神的大眼睛盯着我看,我一时呆滞。所谓“如夏花之绚烂,如秋叶之静美”,大抵如此。

  她看我一会,“嘁”了一声,十分不屑的样子,然后迈着方步出去了,嘴里哼着“女驸马”里的几句:“我考状元不为把名显,我考状元不为做高官……”居然还字正腔圆,滋味十足。老师忍不住笑了出来,对我说:“副院长的千金,顽皮得很。”这就是我与苏茜极其不浪漫的初相见,仅仅那么一个交错之后,各自归于2003年9月9日纷繁忙乱的人流中。

  状元郎的头衔并没有给我带来骄傲,相反,它使我无比紧张。来到G医大之后,我要重新学习的东西太多太多。睡在我上铺的兄弟从小跟父母全英语对话,英语说得比汉语还地道,而我的英语高考成绩虽然接近满分,却带着浓郁的郊县韵味,每每开口便令我无地自容。诸如此类。

  在那段忙得晕头转向的日子里,我经常在临睡前想一遍苏茜,从来没对任何人说过。在当时,我觉得我们就像是游乐园里的旋转木马,即使我努力做出四蹄奔腾的样子,也永远赶不上前面那一匹。

  苏茜于最初的我而言,不仅是美好的女孩子,更像是我对这个城市的期望——明媚,艳丽,无忧无虑。

  三、2007年8月29日 星期三晴

  今天一大早,我赶在大家上班前把科室卫生大致清理了一下,这是我作为一个实习生的职责。忽然,听见走廊里响起一片繁杂的脚步声,我以为来了重病患,结果推门一看,竟是一群扛着摄像机、提着麦克风的人同时推进过来,中间一位高个子美女,是G市电视台民生频道的王牌主持人,无数阿姨婆婆们心目中的偶像。

  所有能下床的病人都挤到门口来,在大家的注目礼下,这群人径直进了姚谣的病房。

  在姚谣很小的时候,单身母亲带着她进城打工,并很快嫁给一位领着微薄退休金的老人。本以为从此过上幸福的城里生活,但现实的窘迫很快惊醒了姚谣母亲的美梦。她越来越暴躁,越来越不满,在一次争吵后,她玩起了人间蒸发,把姚谣留给了没有血缘关系的继父。一晃十数年,这位可敬的老人凭着做交通协勤的报酬供姚谣上学,给姚谣治病,终于在今天,走到了山穷水尽。

  “小姚谣的母亲,无论您在哪儿,无论您有没有能力照顾您女儿,我们只想对您说,孩子现在病了,她非常非常想您,请您务必回来看看她。”女主持人对着摄像机说完最后一句,现场一片抽泣。姚谣安静地坐在病床上,微微勾着头,使人看不到她的表情。

  这天下午,姚谣继父被请到医生值班室,姚谣的情况并不乐观,等待他的,将是最后的决定。

  老人已年过六旬,十分地木讷,坐在宽大的皮制转椅上显得很局促,久久也不开口。科主任和我师兄坐在他对面,既不催促也不游说,只是耐心地等待着。我师兄发现老人面前的水杯空了,用眼神示意我帮他添满,我只是走到他身边拿杯子而已,他却仿佛受到莫大的惊吓,脱口说:“做,那做吧!我们做手术。”

  做了手术,意味着姚谣从此失去双腿,而洋葱头,则需要继续等待一双拯救他于黑暗之中的眼角膜。

  吃过晚饭,我例行在病房里巡视一圈,“多看、多学、多想、少说”是师兄对我的教诲,我深以为然。意外地发现姚谣不在自己的床上,只有她继父在收拾着简陋的饭食,我问他姚谣哪儿去了,以她现在的情况来说已不适合多做走动。他却支吾着说不知道,之后垂下头去,没活找活。

  我想我知道姚谣去了哪里,有趣的是,这位看上去情感木讷的父亲竟也纵容了这份不合时宜的爱情。是啊,在姚谣和洋葱头的年纪里,爱情多重要呵!走不了,看不到,算得了什么?曾几何时,每个人都以为,有了爱情死都不必怕。

  当初,在默默想念苏茜许多个夜晚之后,我想,她早已忘记了那个在报到处里遇到的傻男生。第二次相遇是在食堂。当时我一手端着汤和包子,一手捧着足有一公斤重的原文书,我确信,绝对是因为她和同伴的打闹才撞到我身上,但因为我当时边走边低着头看书,所以反倒显得我更加理亏。

  紫菜蛋花汤装在碗里少得可怜,泼到她身上却显得很是丰沛,雪白的卫衣上,由紫菜、蛋花和汤组成的图案十分抽象。我的目光从衣服开始缓缓上移,最后移到苏茜黑鸦鸦的脸上,惊得我差点把手里的书向她扔去。

  “状元郎,你至不至于这么用功啊?”她的语气还算冷静,但听在我耳里不啻于一个个炸雷。

  怎么说呢……对不起?对不起如果有用要警察干嘛?脱下来我给你洗?基本等于耍流氓,我估计挨耳光是轻的。赔?我咬了咬牙,好,赔吧!正当我抬起头准备承担责任时,发现她的眼神溜到了我鞋上,那双明亮的眼睛似乎黯了一下,然后不等我开口就冲我大声嚷道:“要不是今天还有事,我跟你没完!下次长点眼睛啊!走啦走啦!”说着抓起同伴飞快地跑掉了。

  我莫名其妙,遁她刚才的视线看下去,原来球鞋不知何时破了一个洞,大脚趾正很风凉地在外面透着气。原来,这看上去骄纵蛮横的女孩子,竟也有一颗既柔软又敏感的心。

  四、2007年9月4日 星期二阴

  两天后就是姚谣手术的日子。

  今天查房时,发现她居然在做织围巾这种耗费心力的大工程,真的很想训她几句,可是那条围巾显然已经到了收官阶段,再说也无益。我叹了口气,拿起剩下的小毛线球在手里掂几掂,故意逗她:“怎么,织条这货就算感谢我了吗?”

  她雪白的脸一下子变得通红通红,看上去健康多了,似乎马上就可以出院,我为这个假想感到兴奋。“嗯……您喜欢的话,我好了之后再织一条送您吧!”她小小声说。我表现得很失望:“原来这条不是送我的啊!”她不再说话,轻轻抖开围巾,把不甚平整的地方小心揉开。我看了看手里的线球,米白色,略有弯曲,应该是从旧衣物上拆来。

  “这还是我小的时候妈妈给我织的毛衣,好多年了。”她说。

  我一时语塞,只好低头使劲捏手里的线球玩,过了一会她又问我:“许医生,您知道东京有座彩虹桥吗?”这思维的跨度不是一般的大,我着实有点跟不上,想了又想才确认我不知道这座桥,于是摇了摇头。“东京有座彩虹桥,所有日剧里都有出现哦!好美的。好像所有恋爱的对象都愿意去那里,会得到祝福的吧!”她微微扬着头,很憧憬的样子。

  我笑了,这太像洋葱头那种文艺小青年儿的作派了,什么北海道啊,济洲岛啊,这又来座彩虹桥,全都是把MM的烂招术!织完最后一针,姚谣咬断毛线,小心翼翼地卷起围巾放在自己枕边,又轻轻拍了几拍,一副珍而重之的姿态。我也不禁想起送心爱的人第一件礼物的那种心情。

  当我提着做了一个月兼职买回来的衣服站在苏茜楼下时,紧张得心都快吐出来了。那是我生平知道的第一个牌子——阿迪达斯。那天我把紫菜蛋花汤泼她一身之后,旁边的兄弟幸灾乐祸地对我说:“阿迪达斯哟,不打折的。”

  苏茜迟疑地打开纸袋,愣了一下,然后把袋子塞回我怀里:“我不能要,你拿回去吧!”我居然紧张得笑了,说:“我穿不下的。”事后我简直想赞扬自己当时的幽默感,这完全是在我正常状态下也做不出的完美应对。苏茜扑哧一笑,腮边有一朵小梨涡花儿一般绽放,我的大脑一瞬间短路了。她就那样含着笑站在我面前,歪头想了一会儿,终于伸手把袋子拿了回去,说:“那谢谢啦!”

  几天后,苏茜为我带来一项兼职,为像她一样懒的同学做笔记。我当时就怒了,腾一下站起来,她吓了一跳,瞪着黑漆漆的眼睛表示疑问。

  我稍微费了点儿力气才使自己平静下来,很认真地对她说:“每个人,都应该为自己负责……”其实我还没说完,解释得不够清,但我一时组织不起语言,苦思冥想,渐渐地,苏茜的脸上流露出一种“了解了”的神态。那天晚上,从来不上自习的苏茜竟抱着一大叠书推开教室门,在数十双眼睛的诧异注视下走进来,一屁股坐在我旁边的位置。

  “看什么看!我来为自己负责了。”她目不斜视地盯着书本低声说。

  苏茜是个勇敢的女孩子,就像《倚天屠龙记》里那个强势的蒙古郡主,能在每个几乎僵持住的关节上,推她的张无忌一把。我们第一次吃饭,第一次看电影,第一次把我拖到她的伙伴面前,第一次蛮横地把我的手握进她的小手心里,像只护食的小兽……她一向比我勇敢,也一向比我更有勇敢的资本。

  我喜欢副院长的千金,却惧怕因此而来的各种蔑视。苏茜说,我需要一百个理由才可以坚持,只要一个理由就可能退缩;而她,只要一个理由就可以无所顾忌地向我奔来,一万个理由都阻止不了。

  五、2007年9月17日 星期一暴雨

  姚谣术后第十天发现腹水,宣告我们之前所做的一切努力付诸东流。姚谣即将离开我们。

  每个人的心情都恶劣到了极点,连整天叽叽喳喳的护士站都异常地安静着。我们已经对姚谣下了两次病危通知,最后的时刻随时可能来临。今天查房时,她薄薄的一片身体躺在床上,插着输氧管,神智已经混沌。即使这样,竟还能用眼神在人群的最外层找到我。那眼神中饱含的乞求令我心痛如绞,我知道她在乞求什么,我也知道,我应该为她实现心愿,在这最后的时刻。

  下午,就在我打算跟科主任谈起这件事时,外面忽然爆发出一阵疯狂的尖叫,然后是撕打和不堪入耳的辱骂,护士惊慌地跑进来喊我们。

  姚谣的病房里出现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女人,她瘦得惊人,颧骨高耸着,衣着寒酸,有一双偏执到近乎神经质的眼睛。几乎是在一瞬间我就意识到她是谁,虽然她与我的想象是截然不同。姚谣是个非常美丽的女孩,所以在我的惯性思维里,她的母亲也应该是个美丽而心高气傲的女人,抛弃了拖油瓶,完成了向优质生活的投奔,这才符合一般逻辑。

  就在她女儿的弥留之际,她这样卑微而丑陋地出现在人们面前。她那古板得兵马俑一样的前夫抓起手边一切道具,疯了一样打她。

  “我女儿的眼睛,凭你说卖就卖了?!”反反复复地,她只有这一句。

  我们努力地向她解释,这其实是姚谣自己的心愿,在她离去后,她心爱的男孩子会因此获得光明,他们的、我们的情感会获得另一种形式的延续。其实在说这些时,我心里充满了鄙视,我也不认为她能理解这么美丽的情怀。果然,在我说到理屈辞穷后,她沉默了,低着头的样子似乎在进行矛盾的挣扎和思考。

  半晌,她猛地抬起头,直直瞪着我,面无表情地说:“二十万。”

  “啊?”我没明白。

  “二十万。”她重复,“让那家给我二十万,没有就免谈。”

  我觉得胸口里的火就要烧出来,烧出一个大洞,高高举起的拳头被师兄和几个同事死死拖住。我忽然想起,当姚谣问我她有没有权利决定这件事时,我点了头,但此时此刻,面对她无耻的母亲,我束手无策。姚谣凭借最后一根管子延续着生命,她已失去了决定任何事的能力。

  经过这一场闹剧,我疲惫不堪,太阳穴也一阵阵地跳着疼。中午在值班室的床上没躺一会,护士就来敲门,说有人找我。我出去一看,顿时无力到几乎昏厥。苏茜总说什么父亲节母亲节,我是永远记不住这些西洋节日的,但我怀疑今天就是传说中的母亲节。因为来找我的人正是苏院长夫人,苏茜伟大的母亲。

  不知道是什么事让她在这样的暴雨天气里驾车穿越整座城来找我,可以预见的是,一定很难缠。

  “我刚刚见了你们院长和主任,都说你在这儿干得非常好,非常有潜力,真是有出息的孩子。”她端起纸杯喝水的样子就像是坐在最高级的咖啡馆里喝着最昂贵的咖啡。我想,她一定就是姚谣母亲最想成为的那种人。“不过,你们临床医学生还是挺难安排的,现在好点的单位不是满编就是超编,不好的单位又没前途,白白荒废一身才干……”

  我抬起头,与她对视半晌,始终没有接话。她仿佛也意识到没必要把话题扯得太远,于是淡淡一笑,说:“其实,这几年都是你带着苏茜,让着苏茜,她跟你在一起,真的懂事了不少。我有时候觉得女儿跟你在一起也是非常不错的选择,但是你知道,干你们这一行还是在美国才有更好的发展,我和她父亲的意见,都不赞成她以后再回国。”

  纸杯在我手里捏扁,再搓圆,再捏扁,再搓圆。我多么希望她是一个像姚谣母亲一样的恶妇,用最恶毒的言辞辱骂我这个觊觎她女儿的无耻之徒,可她不是。她的语气和态度极度随和,极度真诚,极度高傲,高傲到让我毫无招架之力。

  “你也在这里好好干几年,像你师兄一样,将来功成名就自然找个好姑娘。到那时你会发现,年轻时候的事都算不得数。”

  她的手轻轻搭上我的肩膀,手心的温热丝丝缕缕传递过来。应该感谢她,没把这一切说成卑鄙的交易。

  六、2007年9月25日 星期二中秋节 晴

  做完手术的洋葱头前所未有地暴躁,没人跟他说过姚谣的事,他也没有问过。我去看他的时候,他刚把一只碗摔成满地渣渣。

  他父母歉意地迅速扫出一块空地,把我请进屋去。我叫他一声:“洋葱头?”他不说话,眼睛上的纱布还没拆,但我仿佛能感觉到他在隔着纱布对我怒视。我笑了,这样多好啊!他的主治医生已经告诉我,手术做得很成功。有一天,他会带着姚谣一起,去看梦中的彩虹桥。那座所有情侣都会得到祝福的,神奇的桥。

  我把手里的东西交给洋葱头父母,对他们说:“这是送给洋葱头的,当时……没来得及。”他父母接过一条做工粗劣的米白色围巾,互换了一个狐疑的眼色,并没有多问,只是向我致谢。这是一对爱子成痴的夫妇,给姚谣母亲的钱最终没有筹齐,是全院医生护士帮他们募集的,因此他们对我们感恩戴德。

  在这个世界上呆得越久,我们活蹦乱跳的心就会越麻木。我们都愿意在适当时候,把它挖出来,洗一洗,晒一晒,做一些让自己日后想起来就会流泪的事情。

  从洋葱头病房出来,我直接上了天台。站在我所能及的最高处,看着我所能及的最远处,灰蓝色天空尽头,是大海的一线白痕,我心爱的姑娘就要去到海的那一边。今天是中秋节,也是苏茜上飞机的日子,居然选在这么一天里做背井离乡的事,真是个有创意的人,我想想就忍不住苦笑。还有,我答应去送她,然后食言了。

  就在飞机还有一个小时起飞的时候,我接到一个电话,接听时我刻意把听筒放得离耳朵远一点,因为我能想象到苏茜的愤怒。

  “发生了什么事?”我猜错了,她的声音异常地轻柔。没有骂我言而无信,没有指责我为什么不早点出门,只是问我发生了什么事,因为她知道如果没发生什么的话我一定会赶去送她。我爱的蒙古郡主,她一直有一颗最最柔软的心。

  “苏茜,你听着,无论你去到哪里,都要让自己过最快乐的生活,这是我惟一能给你的东西。”我微笑地看着海天相接的地方,“还有,即使分开,也不要难过。”

  仿佛静默了有一个世纪那么久,我听不到她的呼吸,只能听到一遍又一遍催促登机的广播。最后,在那甜美的女声里,电话挂断了。

  师兄他们拖我出去喝酒,喝了一轮吐一轮,吐了一轮喝一轮。然后醉醺醺的一群医生又去唱歌,我从来不知道师兄居然会唱歌,更不知道石头一样严肃的师兄唱起歌来居然会掉泪!也是那首“东京爱情故事”:“雨快停了在这个只属于我俩的黄昏,在那天在那时在那地方,如果不曾与你邂逅,我们将永远是陌生人……”独特清亮的日系音质,包厢里横七竖八一堆醉汉,竟无一人喧哗,个个红着一双眼睛,乖巧如白兔。

  师兄年届而立,英俊潇洒,前途不可限量,却一直保持着独身。在我这个角落里,清楚地看到一道泪水顺着他的眼角蜿蜒下来。我在想,他是有一个蒙古郡主,还是有一个小姚谣……

  苏茜母亲说得对,美国才是苏茜最好的去处,也许她有一天会回来,也许她永远不会回来,但无论她回不回来,都决不会是因为我的痴缠和牵绊。我也会像师兄一样,好好干几年,功成名就时去海的那一边寻找一位好姑娘,她的名字叫苏茜。

  KTV昏黄的灯光里,我在电话上读到一条消息:“分开也不难过,因为我知道一定会在一起。”

  七、2011年1月1日 星期六小雪

  今天是元旦又是周末,难得的清闲,我想上街走走。每天宅在图书馆和实验室,同事说我身上都有了一股霉味。

  四年前本来可以留在实习的医院,最后关头又放弃了,因为我不想在此后的一生中时时提示自己,我因为一个职位放开了苏茜。也许我的本性永远也改变不了,强大与否,贫穷与否,我都是有着一颗敏感易折之心的许文谦,怕被嘲笑,怕被轻视。于是就又回了我与苏茜相遇的地方,在G医大平静地读书、教书,教书、读书,也许会读到成为烈士。

  其实这是对的,与师兄相比,我不够理智,也不够强韧。能考出状元,却未必能做一个好医生。

  今天的北风又冷又硬,雨丝夹着小雪,灌进衣领里是十分的难受,我打算穿过广场去对面的快餐店里坐一坐,喝一碗热汤。就在地下过街通道里,我看到了一个极其熟悉的侧影。他还是那样干净,漂亮,头发剪得更短了一些,脖子上系一条旧旧的米白色围巾,正在跟两个街头艺人大声辩论着音乐方面的问题。

  我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微笑着一直看他,看了好久,直到所有人都认定我是一个有着异常取向的猥琐大叔。他忍无可忍了,忿忿地走到我面前,似乎想教训我一顿,并告诉我他不是跟我同类的人。

  “洋葱头?”我轻声叫他。

  他愣住了,这三个字好像一下子开启了他记忆的闸门。

  “你看到东京的彩虹桥了吗?”这句话脱口而出,说完我又有些后悔了,其实很多事过去了更好,我不知道这样提醒他是对还是不对,于是打算装作认错人的样子溜走。他上前一把扯住我的胳膊,逼我回头,两个大男人在人潮如织的地下通道里深深凝视……在那一刹那,他脑子中一定产生了凄美而浪漫的联想,譬如姚谣感动了天使,获得三天时间,回来找他一起完成未了的心愿。

  但现在是2011年,这里是没发生过任何灵异事件的G市,我们是两个智商健全的成熟男人,所以什么都不会发生。他眼中热切的期望逐渐冰冷,终于蹲在我面前纵声痛哭,年轻的脸深深埋进旧旧的围巾里。

  我也哭了,只是哭得没他那么夸张。因为我现在是个老师,有一大群古灵精怪的学生,时常能抓拍到我各种窘照,从世界各个地方跳出来吓我,我不得不顾虑形象。但是,我属实很愿意在这条通道里跟洋葱头相对痛哭一场,然后各自走开,在那个夏天里,我们失去过什么,从此再也无人知道。

  回到学校时已是晚上六点多,学生们还在等我聚餐,已经都饿得呱呱大叫了,一看见我就一齐拥过来,左右拖起胳膊便往食堂跑,边跑还边埋怨:“哎呀许头儿,快去看美女啊,你怎么这么不积极呢!”

  “美女?”我对他们的审美能力表示怀疑,G医大传说中的几位美女实在是……一声叹息。

  “这个绝对的,纯美女!海龟!刚从美国回来的,听说以后教我们病理生理学……”

  “咦,许头儿,你女朋友不是也在美国?何时回来啊?”

  “快了快了。”也许就是这一位,也许还不是,不过这有什么关系?我记得她说过,分开不难过是因为一定会在一起。也许三五年,也许三五十年,也许是在一座桥上,也许是在一间食堂里,我们总归会再次相遇。

  我跟上学生们的步伐向前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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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飞宏 于 2015-4-15 01:29 编辑

失去了,好好哭,能流出泪水的人,才能守护光明。

生与死的距离,是世上最远的距离,其它的,都可以想法儿,得到不一定,付出却很容易。

不抛弃,不放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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